九朝古都内家往事（三）

苦行僧

八．适者生存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百余年国人熟知这两句话，但这其实是严复《天演论》的私货，不是达尔文进化论的本意。
只不过这话在中国特别适合——因为中国有成王败寇的传统。

王应亭前辈当年在洛阳也是号称有学生千人的，声势之盛，可能还在刘书炎师爷和卢少卿前辈二人之上。
他的梅花拳在洛阳没落，或许，是真不适应时代了——梅花拳架势阔大，极重功底，即便青壮年习之也较吃力——客户不好维系；他在洛阳没有师兄弟同门，没人帮衬——事业没有助力；上层喜欢舒缓的健身方式，如太极——他没有发展前景。
不吸引客户、团队力量弱、发展前景没抓好……王应亭前辈梅花拳的衰落，有时可以看做许多拳种衰亡的缩影——也反照了民初内家拳大兴的侧影。
形意八卦从二三代起，就门人辈出，两家都有所谓的八大弟子开宗立派，相互走动维护，发展始终旺盛；又有李存义、孙禄堂两代人孜孜以求谋发展，在道义上与强国强种、反清复明等大义相连；在练法上则“取悦”市场——孙禄堂每次写书，都强调形意八卦老幼均可练，没有劈腿拉筋的辛苦。但形意八卦真是老少都可练的么？
太极拳（杨家）早期以授艺谋生，虽有沾绵拳（太极老名）奇艺，但拳理谈不上多么高大上，在清末京师武林里，形意、八卦、岳家散手、二郎神拳、三皇炮捶的位置，不比太极差，以至于清亡后几近冻馁；但杨健侯、杨澄甫父子两代目光卓越，先后将太极拳定向到养生功能、高雅品味、希圣希贤的做人修为等发展路上，并率先派遣田兆麟、陈微明等武功有成的弟子，南下抢占高端市场，为太极拳的后续发展，奠定了万世不拔之基。
学武人，喜欢说武德，其实老传武人的武德，很粗糙，无非不能欺师灭祖、不得仗势欺人等等，这都是小德——形意八卦太极三拳在民初时率先把武德提升到与家国大义、民族振兴、圣贤修为等领域了，这是武者大德——内家拳站在道德高地对其他拳种进行碾压。
练法上太极形意八卦崇尚入手简单，老幼咸宜，这从练习难度上对客户进行了诱惑；杨澄甫为此甚至不惜“自废武功”，把原本只尚轻灵圆活、但仍狠辣劲节、阶梯森明的太极拳（见许禹生杨健侯先师传），改成了如今绵软简洁模样，连虚腿转换都不要了，真是为了争取普罗大众，削平了门槛。最后以至于令其祖父杨露禅背了大锅——后人都说杨露禅为了满清养尊处优的王公贵族去掉了陈拳的跳跃和发劲，笑话！咸同之后满清贵族爱武成风，才促成了清末武技大发展，满清爱武的王公贵族弱到连一趟陈氏太极的烈度都承受不了？真弱成那样了还练什么拳，躺着等死得了，君不见，现在满公园练陈氏太极的大爷大妈。
久而久之，形势变了——即便孙禄堂自己多次在书中呼吁，要消除门户之见，门户裂痕还是加大了——谁叫他只写了形意八卦太极？你要是把全天下的拳种流派都学了，都写了，那大家也就没啥意见了。
历史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孙禄堂的眼里心里，其实不想有内外家的分化、门户争端（见八卦拳学），崇尚的只是内劲、中和之气、神气运动这些练习法门和演练圭臬；只想通过武术内涵的提升，为武术争高名、为武人谋福利、为社会做贡献（注：这是笔者瞎猜的，不知孙公是不是这么想）
但看看民国其他流派的拳谱书籍吧，大多还在崇尚名家巨子、热衷各种技法功法，相形之下，高层会选谁、民众会学谁？
这就是适者生存——客观形势上，让大众更加认可了内家还疏离了外家。
孙禄堂只怕没想到，人是感性动物，又有集体归属感，一但入了一个荣耀的门户，即便是再客观的人，也会对自己门户有所维护；不客观的人，就会对自己门户有夸大；夸自己，免不了就踩了别人。
后世内外家之争流毒更深、余毒不绝，其本身还是早先的意气之争，其次才是学术之争。
只是，活着的拳种才有话语权，才能去谈技术。
梅花拳昔年的千名弟子，而今风流云散了，洛阳已久不见梅花拳技术。
编武术志那一年，洛阳出了近二十家拳种，连2000年后来洛阳的都参与了，却没有梅花拳，我问姬上冰教授，为何没有梅花拳人来啊。他说没听说啊。
我说我知道两个梅花拳弟子名字，洛阳饭店的蔡广生（又名蔡都）和王理合。
我管王理合，叫师伯。
他比其师王大刀学内家更彻底。
九．暗香浮动
王理合师伯是个异数，他的本来身份，是王大刀的得意弟子。随刘师爷学艺，是由其师王大刀介绍来的，按门里规矩，算是友道。
他进入武术圈子很早，五六十代就经常随着老先生们出去表演比赛了，他的梅花单刀、双刀、大刀都很不错，但他出去表演比赛大多用的是刘师爷所授的东西，比如罗汉拳、八卦剑和杨氏太极拳，成绩还都不错。
这些东西横跨了本门内外两家，致使刘师爷的涧西系弟子们很不快，背地里发牢骚——“那是王大刀的徒弟，又不是自己徒弟，教那么多干嘛”。搞的王理合师伯也很沮丧，后期曾长时间不上门。
但刘师爷是把他当徒弟的，晚年曾专门让张师去召唤王师伯，这是要教功夫——可阴差阳错，等他真正回来时，刘师爷病体已重，教不了什么东西了。
刘师爷去世及三周年时，王理合师伯也有到场。三周年为刘师爷做纪念匾时，列名其中，算是正式转正。但他的名字很靠后，比张师还低了一位，仅高于刘天禄师伯，显示了他原本友道身份的微妙。至于刘天禄师伯，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旧时武林，门看的严，所谓的求师访友，是很艰难的，尤其是友道。朋友求艺难啊，昔年有位洛阳武林前辈，和刘师爷关系很美，想学八卦掌，刘师爷不好推脱，就给他示范八卦连环掌——我练给你看，你学走是你本事——结果那位前辈来了七八次，每次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连环掌，彻底死心。
我曾在《洛城师门萃记八卦奇兵》里写过，每种武术发展成熟时会形成母拳系统，内家三拳都具有比较明显的母拳系统，八卦掌尤其如此，单双换掌就基本包括了所有运动轨迹，连老八掌有时都不用。八卦掌初始是没有繁复掌法的，各派系老八掌都不一样，是尹程刘梁等二代宗师及弟子逐步丰富的结果。各家也都有连环掌传世，那就更加复杂和不同了，因为连环掌的本来面目就是——自由发挥。
金庸倚天屠龙记里张三丰教张无忌太极剑，问张无忌记得多少，张无忌忘的越快，张三丰就越欢喜，因为教的是剑意。八卦连环掌也是如此，教的是变化。别说七八遍不同，千百遍也可以不同。但如果教了基础的掌法，那才是真泄露了秘密。
后世人说“太极奸，八卦滑”，确实够滑。
王理合师伯不滑，但他，太健忘了。
十．与理相合
我当年初见他时，他已退休居家，闲暇以养鸟卖食为生，满院的鸟笼子，鸟粪积地、毛羽齐飞。
我和他坐在鸟笼下谈古记，他忘了很多前尘。
他烟瘾重，我也是烟枪，爷俩对抽了一包烟，很多时候都是我问，他思索，头顶鸟笼里不知是什么鸟，声声啼鸣相和。
他说他不止随王大刀和刘师爷学艺，卢少卿前辈六合门的东西他也得过，这让我瞬间肃然起敬，我问他咋会同时得三位老先生的教导，他很自豪说“那会儿，有时老头们闹别扭，还得我去调解呢！”
话不说不明，过去武人没文化（卢少卿前辈例外，他是教师），一言不合就可能有误会，有个谦下、肯于聆听的晚辈来回消弭下不合，确实有好处，我暗暗称赞，不愧名字里带了个合字，天生和事老。对于他同时得过三老的传授更艳羡。
但这份艳羡并没延续一根烟的时间。
他说最近有人找他教长兵器，一个套路500，那会儿是十几年前，洛阳许多老厂矿效益很差，很多人每月退休金也只三四百，500块，很不赖。我说“大刀不是您的拿手绝活么？去呗，不耽误养鸟，还能赚包烟钱”，他一脸木然“忘了”。
我心说：您老是张无忌啊！

王大刀的梅花拳、刘师爷授其的内家拳、卢少卿前辈的六合门技艺，他都说忘了，我深深怀疑他藏私。但看着他破旧文化衫上某饲料厂家的标签，又觉得，他对我可能藏私，对生活应该不会，心里信了。
倒是他问起了我，“你跟你师父平时推手么”，我回答“很少推”，他挺惋惜“要多推”。
这是他最终没忘的东西。
老辈们提过，当年王理合师伯之所以来学，是看见了刘师爷与人推手的风采，才起心想求学。那时刘师爷年不过五旬，正是一生中的巅峰时刻。
刘师爷答应教王理合师伯，也有原因，王理合师伯正当青年，梅花拳底功坚实阔朗，打的有坚牢的腰腿功夫，易于成手。徒择师难，师择徒亦难，真不是虚言。
姜师伯回忆过，说刘师爷曾对王理合说“你情管去推了，哪块不得劲了（意为推不过别人），你回来找我（出招）”。这是非常厚爱的。
他也真称得上不辱师门，当年在涧西算是推手一绝。张师说他“推手非常活”。
太极推手，过去老练法很细致，阶梯比较严谨。杨家太极推手，是各家太极拳中阶梯最繁复细致的，定步单推练腰腿；定步四正手找重心、练劲路；活步练进退；大捋练腾挪闪战采挒肘靠；阶进自由推手烂踩花。这是杨家三代人苦心钻研出的体系。
但在各阶梯中，其实又参杂了练轻、练重、练方、练圆、练疾、练缓等多种程序，张师曾回忆说“那会儿老先生有时让人轻松推，过几个月看可以了，又变成使老牛劲顶着推，练过一段时间老牛劲，又换成轻松推，来回几回的重复，既有快速推也有很慢的推，还让人换对手推，因为每个人劲不一样”。
这形同打铁，翻来覆去的锻打。
武禹襄说“运劲如百炼钢，无坚不摧”，练劲也得如百炼钢，百般捶打，人既捶我，我也捶人，还有自己捶自己。
推手本质是种训练程序，但这套程序是中国武术史上的创举。打沙袋、打树木、打桩都是常见的传统练习方式，但毕竟是死物，人，才是最好的靶子。
仁兄时小武在师院主要教散打和中国跤，有一年带队去内蒙参加摔跤比赛，回来我问战况，他说“（国骂省略），弄不过”。蒙古族的摔跤虽然没有内地那么多精细的训练方式和跤绊子，但牛就牛在真摔，小孩从小就摔，摔真人比摔皮人沙袋那肯定更真实。且一日三餐吃肉，体格彪悍，有的女将胳膊比汉地运动员的大腿都粗，这真不好弄。

记得辞别王理合师伯的时候，我再度请教练武诀窍，他依然庄重的说“多推手”。
他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但是知道，拿人练出来的东西效果好——这是真道理。
推手本是太极拳独门技艺，杨家推手更算是性价比高，后来形意八卦意拳，也多有参考类似训练的。所以当年的内家有优越、合理的地方。
只是到近世，推手成了比赛项目、摔跤变种，与早年的训练意义有了差距。
张师言“你师爷那会，门里推手是按规矩推，练劲的，真要是跟外人推手，他往往见空就打了，才不斗力呢”。
但张师也曾感叹“要是当年你师爷能再晚走几年，能再带三年推手，那（我）肯定不一样”
可惜，很多传统都逝水东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