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朝古都内家往事（一）

苦行僧

我的师门自建国后被洛阳武林称为内家门，当年只有我门这么叫，类似专利。
现代谈内家拳，很容易招骂，性格偏激的人，会觉得你自高身价；还有很多人认为内外家的分法是种伪科学：人都是两手两脚，凭什么你内家，我外家？但内家拳，是种历史产物、现实存在，是武术史上绕不开的一座奇峰。文化领域有个词叫文化现象，那么内家拳，是武术里的武术现象，也许拗口了——武术也是文化现象的一种。一．孤臣义士内家拳的最早传出者是黄宗羲、黄百家父子，这爷俩有意思，一个给王征南写墓志铭，一个给写传记，以一代儒宗的身份，给王征南一个大头兵、一个麤人写了长篇大论，匪夷所思。黄宗羲写的王征南墓志铭太长太细了，把内家拳创始、历代传人、分支都写上了，到底是给王征南写墓志铭，还是给内家拳一派写墓志铭？王征南墓志铭最后写的是“有技如斯，而不一施，终不鬻技，其志可悲。水浅山老，孤坟孰保”，这几句话以后照搬到黄宗羲自己的墓碑上也贴切，都是有才华无用武之地，一生不再出卖自己技艺，心志可悲可叹；江山都已易主、孤坟又岂能保全。孤坟者，孤愤也。借题发挥、托物寄情是中国古文法的旧有传统，王征南墓志铭寄托了忠义，更有一腔孤愤。
我一直猜测，内家拳之名，或许并非王征南一系拳法的真正名字，而是黄宗羲所赠：因为儒家，提倡内圣外王，有道统和法统之分。当大明灭亡，满清甲兵之盛，无人能挡，王征南墓志铭开篇写“少林...主搏人，人亦得以乘之”，很像是影射满清，骨子里像是在说，“你们清廷虽得了天下，但只是外功，内圣修德之学，中华道统，你们是没有的”。只可惜，少林背锅了。所以，内家拳最早像是一种文化寓意——内家拳派，是孤臣义士之流的代指；内家拳技术，是中华道统的坚持。后二百年内家拳不显于世，那是理所当然：谁敢说自己是内家传人，那就相当于反清复明。清末民初太极形意八卦等内家拳的大兴，则与王征南内家拳，没多少基因关系了——董海川主教于肃王府，杨露禅教于端王府，郭云深教于毓王府——都货卖帝王家了，各自争雄，或者各自争宠。二．中和之气民初内家拳的荣光，和孙禄堂前辈是有莫大关系的。其所著形意、八卦、太极、拳意述真等书，把内家三拳（或武术）的至高心法，定义为内劲，内劲并不是个新词，但孙禄堂把内劲意义提升了——等同于道家金丹、儒家致中和、佛家真如或曰舍利子。三教合一，是历史上许多贤达想干的事，但往圣常常有各自的主业，干得都不彻底，比如王重阳，还是道教为主。
我的笔名叫张害疯，是心慕王重阳祖师三教一的风范，王重阳祖师未成道时，叫王害风，我不敢全用其字，用了病字头，其实害疯就是害风。有些人不明白，以为我有神经病。孙禄堂用内劲完成了三教合一，为以后的“以武入道，以武演道”等乱象开了个坏头，但在当时，大大提升了武人的形象地位，比如我门内家祖师田金峰，大字不识一个，照样有军政要员、文人雅士拜倒门下，光靠打人，能做到么？要内圣才能外王啊。孙禄堂前辈另一高明的手段，是抱团取暖，统一战线。他以著述、交游、结拜等各类手段，表明太极形意八卦是同一理，呼吁三家习者为一家，把三拳绑到了一块，所谓的三拳合一。并通过国术馆等机构的传播，迅速占领了市场。所以反对内外家分法的人，有很大部分原因是对的：近代内家三拳原本是人为形成的一种拳术概念，说难听点，是自封的。如今提三拳一家的人，大多数是拾孙禄堂的牙慧，没什么创见。
内家三拳原本各自有各自的玩法和规律，相互之间拳理拳风大相径庭，是孙禄堂硬往一块拉的，清末民初时很多三拳门人互相看不过眼，比如清末刘凤春看见程海亭等人搞八卦太极拳，气的直骂“整那玩意干嘛，咱家有自己东西”；孙禄堂自己也得承认“三家形式有异，理惟一贯”；他的太极拳受到了义弟杨澄甫的抵制，说“郝家架（武式太极）不庸再习”，杨澄甫再传弟子陈志进公然在报纸上说“太极拳是专门之艺，孙氏（孙禄堂）太极拳不纯”。但在孙禄堂著述的影响下，越来越多的人还是接受了内家三拳内劲的理念；技术的相互渗透和学习也在增大，内家三拳的界限开始模糊了。孙禄堂成了武术史上舆论造势最成功的人之一。国术馆成立时少林为外家，武当为内家的提法达到顶峰，这是个武断的拳种划分方式。孙禄堂因三拳著述，成了最早的中央国术馆武当门长，他的本宗是形意拳，且艺业精湛，这是连对手都不能否认的。但历史上形意拳长期自称为少林旁支，孙禄堂自己的《形意拳学》也提及达摩祖师是形意拳的艺祖——这多尴尬，武当门长的看家功夫是少林的。三．豫洛少随少林则自古是洛阳的。洛阳的老拳派都和少林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洛阳最老拳种四面八方通背拳曾长期称为少林罗汉门；清初心意拳祖马学礼十年苦练于十方院，后去少林试功；时长排名第三的，是我门，肇始之祖王秋立，本身就是少林出身。我因此对少林有感情。少林被称为外家，从黄宗羲始，时常被人轻视。现在的内家拳人，也常拿少林当靶子，觉得少林刚猛粗笨，在不少内家人的眼里，少林约等于散打、跆拳道、空手道、拳击……一系列。我师爷刘书炎夫子昔年也不能免俗——门下弟子曾有人想学肇始祖师王秋立的心意把，刘师爷直接恼了“练那玩意干嘛？粗笨！”——力不打招、招不打功、功不打艺，心意把招法不多，本门留下的心意把就两句话“单斩双斩锄地炮，轰鸡栽膀挎毛篮”，从单双斩中又变出“龙缠虎抱”等技法，大多横砍竖劈、拥身直进，恐怕还不如王秋立的大小洪拳招法多。更像练功，而非迎敌。而艺，向来以精巧为代名词。刘师爷此举，造成王秋立祖师传下的少林势法，只有寥寥几人传习过，目前濒临断绝；其实他老人家，很擅长王秋立祖师的东西，比如心意把的栽膀，即便是学成了太极形意八卦等内家精巧玩意后，也没丢下过。当年和田金峰祖师西安弟子话不投机动手，就是用栽膀把对方打翻的。栽膀以头肩打人，距离极近，是真正的打人如亲嘴；也极为凶险，你能打人，人也能打你。不如手脚等稍节打人安全，也不如手脚变化繁复。然而近三十年心意把地位尊崇，成为外界广传的少林镇山绝学，其实少林派系内部，并不是各家都把心意把当绝学的，且叫心意把的东西很多。登封收录至少十三家以上的心意把练法，有些大同小异，有的大相径庭。我初入门时，张师教过几路小拳（即单操）打基础，其中有龙缠身、虎抱头等两种单练法，一直误以为是刘寿禄祖师的冀州永胜镖局罗汉拳。后来眼热外界的宣传，磨着张师说心意把，张师只好示范了单双斩、锄地炮；后又得姜书元师伯示范栽膀、轰鸡把，并得其指点——龙缠身、虎抱头就是心意把的内容，而非永胜镖局罗汉拳的东西。大致了然后，反而怅然若失，此类技术多类散手招法，虽亦有手眼身法步内涵，若不能系统研悟，还是无法传习久远的。历史上精通心意把的先辈，其实不只单练心意把，也修炼其他拳技，其因在此乎？这也许是自己井蛙之见，不足为凭。王秋立祖师所处的清末乱世，所营生的单镖业务，都是拼命的，兵器使用比拳脚重要，那会儿，恐怕没人会说心意把是少林镇山绝技，刀棍才是，若再形而上的讲，秘籍才是。我曾蒙汪开俊师兄惠赐，拜读过师叔祖郑万安师爷记述，郑万安师爷说“王秋立是我师爷，形意名家，三十岁前华北无敌”。郑师爷这话记述的有问题，王秋立是少林拳法，当其世，形意未曾到传洛阳，至于三十岁前华北无敌，更有点像是往王秋立祖师脸上贴金，他是有无敌名号，但局限于洛阳附近，远没扩大到整个华北。要是真到华北无敌的地步，那就相当于天下无敌了。郑万安师爷为何会称王秋立是形意名家，一来可能是因为其自身以形意拳名世；二来可能是因为王秋立所传下的一部拳谱，这本拳谱是《少林十法摘要》，十法摘要也即形意十大要序。现在看《十法摘要》满大街都是，在当年却是一本秘传秘籍，是少林历代先辈珍视的东西，这有可能称为少林镇山绝学。郑万安师爷把王秋立记述成形意名家，是否还代表着一种态度——他是不是也认为少林不如形意？他晚年确实很少教王秋立的东西，他的门人，大多以形意拳修习为主，以内家为荣。在那本拳谱中，书眉有四个字引起我的注意——“豫洛少随”。豫是河南，洛是洛阳，少是少林，随是什么意思？这字太难解了。经查，随有“从”、“像”等各种意思。追随少林么？但真正让人望风景从的是大势，民国武术大势是内家，我门追随了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