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莱芜群山在晨雾中醒来,薄霜轻覆草尖,山路蜿蜒如遗落的麻绳,引我踏入一幅正在苏醒的鎏金长卷。熹微天光漫过泰山余脉,将层林染作青黛打底的织锦,忽有枫红从岩缝窜出,似谁失手打翻了胭脂匣子,溅得满山醉意微醺。 我与山风相伴而行,沿香山石阶徐行。松针簌簌坠落脚边,栗树古铜色的枝桠横斜入云。在万栗仙园,百年古树垂挂带刺的栗蓬,弯腰拾起一枚,毛刺扎进掌心,像山灵轻声嗔怪:心急的人尝不到秋的甜。雾气忽而漫过脚踝,石板沁出凉意,抬眼却见白练自崖顶纵身跃下——原是“天之瀑”未因雨季远去失了威仪,碎玉迸溅处腾起七彩虹纱,水汽湿漉漉扑上面颊,瞬间清凉入骨。 行至半山腰,石林乍现眼前。嶙峋怪石如百官肃立,齐向主峰垂首朝拜。它们静默了千万年,岩隙里却钻出几丛野菊,明黄花瓣沾着夜露,倔强点亮了苍灰的石头阵列。绕过石壁,两条清溪在此交汇成“小蓬莱”,水底卵石纹路如千年木刻,枯叶如小舟打着旋漂向深潭。掬水净面时,忽见对岸野柿悬空,橙红果实缀满枝头,宛如山神为迷途者挂起的灯笼。 登顶刹那豁然开朗。玉皇阁飞檐挑破云帐,浩荡天风卷起松涛。东南方汶河银练西折,将朝霞揉碎成粼粼金箔;西北面梯田层叠,晚稻垂首织就满地灿金。有牧羊人哼着小调路过,旧布袋里新采的野菊簌簌晃动:“九月九,菊酿酒,登高的人儿莫回头……”铜铃叮当声散入雾霭,余音缠绕着山梁久久不散。 午后转道莲花山。翡翠天池泊在群峰掌心,风过时涟漪揉皱倒影,恍见众山在波光里跳圆舞。踩着前人凿出的石窝攀上“双南天门”,楹联字迹已漫漶难辨:“云深自护修真客,台迥曾栖过路鸿。”指尖抚过冰凉石刻,似触到百年前避难乡民的体温。东望云台山,和尚洞静伏如豆荚——1932年秋,星火曾在此幽暗岩穴悄然燎原,此刻洞口野菊开得正炽,恍若先烈凝望故土的眸。 日影西斜时,笔架山浸透暖橘。传说中书圣掷笔惊叹“山似笔架”的所在,如今只余碑林苔痕斑驳。山涧却不停歇,依旧蘸着暮光在石上书写狂草。酸枣从岩缝探出红果,摘一粒含在口中,酸涩后泛起清甜,恰似这山间岁月。 归途暮色四合。车窗框住渐远的山影:香山敛入紫霭如收拢的折扇,莲花峰瓣影重叠似闭目佛手。忽闻衣袋窸窣,掏出来竟是晨间遗落的野栗,刺壳不知何时已悄然绽开,露出油亮褐玉。将它紧贴胸口,仿佛听见群山心跳——原来最深的秋意不在漫山彩衣,而在那石缝间挣出的生命,在嶙峋山骨里奔涌的永恒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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