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朝古都内家往事（二）

苦行僧

谈民国内家拳的风行，若只说理法和政治影响力，对内家拳是不公正的。
因为武术是一门技术，理法再牛，实际训练手段和战力如果不够，吸引的是文人和百姓，而不能吸引真正武人。
1938年田金峰祖师来洛阳时，本门先辈望风而倒，最后集体拜门，其时陈德宣、蔡青云、王金铎等太师都是习练少林和永胜镖局罗汉拳多年的成名武师，年岁与田金峰祖师相若；陈德宣应该比田金峰还大好几岁。
我的师门长辈们年龄、高矮、胖瘦、职业可能差异大，但有一个共同点，没啥文化。想让这些没文化的武人服气，那是打出来的。和田金峰祖师试手的据说是蔡青云，当时蔡青云太师是师兄弟们中武功最强的，身躯也伟岸如山。一招败北。
田祖与蔡青云相斗用的是什么功夫现在已经不太清楚了，从蔡青云主要习形意来看（注：此言出自孙喜军师兄），有可能用的是形意功夫。
内家三拳里，在当年最为能打的是形意拳传人，动不动就“打遍哪哪无敌手”。
人怎么可能无敌啊！
但形意拳势法简洁、上下合一、手法循环，体内结构贯通，如同在躯体内藏有一杆大枪，凭借这种整体结构的冲撞力、简要连续的手法以及内劲充沛等诸多特点，形意拳如同一座移动战舰，在清末武林，对于很多传统拳种，类似于散打对当今于传统武术的存在。硬打硬进。
李存义先师因此在《五行拳谱》中豪言“胜敌，五行拳专擅其长”。言下之意，八卦太极也得靠边。
其实八卦掌势法刁钻、练法奇特，具备包容任何传统拳技的归纳性，在练法上有独特魅力，在打法上也比较阴毒，晚清从形意入八卦门的大有人在，从八卦转学形意的则很少。因为八卦注重身法和步法的演练，直接抓住了技击的核心，确实是奇门武学。
太极拳实战效果虽相对较弱，但其特有的轻灵知觉训练、柔化顺击风格给人别有启迪。更何况，在民众眼中，清末民初内家的真正代言人，是太极拳。因为太极拳历来标榜是武当山张三丰老师遗教，陈微明、叶大密这些太极拳名人，开的拳社都是致柔、武当为名。形意算什么山头？终南山。八卦掌呢？雪花山……这名字老让人想起某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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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微明，致柔拳社主人）
无论如何，总而言之，这三拳无论是练法和打法，对于清末的武术界，是奇特和新颖的，属于技术领域的创新。而当年三拳的传人，确实也有不俗实力。
现在看内家三拳，即便是不练的人，也能说个一二三，但在过去交通、通信条件差的情况，技术的传播，没那么容易。传统武人的保守风气，更令人难以轻易了解此项武术的真容。
老话说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现代话叫技术壁垒。
壁垒之坚，致使杨澄甫对义兄孙禄堂都保密，搞的孙禄堂只好跟郝为真学太极。
对于封闭落后之地，更加壁垒森严。
五．九都古城
洛阳就很封闭。
金元明清以来，洛阳一直是河南府、洛阳县这种格局，早不是汉唐时代的都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也决定文武风貌。
清末民初，武术的重镇都在京津沪宁汉这种大都市，洛阳太不起眼了，当年林森的国民政府曾短暂搬到洛阳一段时间，达官贵人们幻想着见识九朝古都风采，来了之后就哭了——太穷太破，水电皆无，没多久就窜回了南京。

抗战把洛阳的政治地位顶起来了，成了第一战区司令部所在。外地武师蜂拥而至。
封闭了多年的洛阳武术界，终于见识了外地的武风，发现竟然有所谓内家拳这种东西，神奇。
（抗战时期，长居洛阳的内家拳师有田金峰、王青山、孙芝芳、胡敬章，听说孙禄堂之孙葆和也是在洛阳抗击日寇牺牲的，但本门未听闻孙葆和信息，许是其来的晚；另外，张师曾说有武术教官朱家四虎来看田金峰，都骑高头大马、带着点心盒子。推测或许为朱国福兄弟，除了他们，没听说谁叫朱家四虎）

技术，是种不断革新的东西；近年有些声音说，郭云深他们即使穿越到现在，也打不过专业搏击运动员，这话刺耳，但有些地方是真的，古人没有那么便利的条件去观摩各种武技，落后的交通、通讯，限制了人们观察外界，技术存在固化的可能。
近代太极形意八卦等所谓内家技术，则都在北京、天津、上海、南京等地发展过，与多种拳技进行过市场竞争，内家拳人见识多，技术变革和提升是种必然。
现代网络发达了，各家武技都能看到，张师说“现代，哪有什么秘密可言”，你秘传多少代的东西，拿出来别人都可能看走。
信息爆炸。
田金峰祖师在洛阳开设太极形意八卦研究社，点爆了内家的秘密。
张师喜欢说“田金峰来洛阳，是又一次提升了洛阳整体武术水平”，上一次，是刘寿禄祖师来传永胜镖局罗汉拳，他1915年来洛阳，把以巧破力、快打连攻的新技术传来了。
他的技术，在后世看来，也有点内家的意思。
六．投降主义
我的师叔祖王文德，曾说刘寿禄所传的第五路罗汉拳是太极拳的前身，若他没练太极拳，他不会说这话。但这话也令人深思，为什么他不说“太极拳是罗汉拳的变种”？
太极太出名了，罗汉往太极身上靠，是人的本能。
他文革时曾含冤入狱，如果武术技术领域也流行文化大革命，他很可能被栽上另一个罪名——“内家投降主义”或投降内家分子。
郑万安师爷说王秋立是形意名家，也可能被判同样罪名。
实际上，不独我门，许多“外家”前辈晚年也会练所谓的内家。
王子平前辈曾送刘书炎师爷一个瓷像，是王子平前辈自己打太极拳玉女穿梭的姿势，张师说“很大一部大胡子”。我说王子平不是练查拳的么？（注：旧时代照相、扩印、复印等技术昂贵，曾出现过烧制瓷像，制作瓷画等传统瓷器工艺，栩栩如真。刘书炎师爷留下的照片，是昔年朱香玲师伯在南昌出差托人所做。而今此项技艺也如传统武术，真容难觅）
张师说“嗨，很多人老了都练太极拳，人老不以筋骨为能”
人生有生老病死，身体衰弱是自然规律，王子平前辈有千斤大力王的美誉，做过中央国术馆少林门长，当年曾鄙夷内家孙禄堂的理法，跟武当门长高振东比过武，晚年竟也皈依了太极拳。

百度百科里有王子平的介绍，说他擅长查拳和太极拳，我查过王子平的太极拳录像，是其参演谢晋导演的轻喜剧电影《大力小李和老李》，这部电影不出名，对王子平先生的太极拳演示，我太极水平浅，不敢置评。
只是偶然想起了《侠客行》小说里的白鲸岛主大悲老人，一生以外功擅长，与玄铁令主人谢烟客都可以一拼，晚年整起了内功。
连王子平都如此，很多小地方人更如此。

七．梅花寒苦
姜书元师伯记忆中，有次刘书炎师爷从外面回来，笑眯眯的说“今天教了王大刀一个劈拳”。
王大刀，是梅花拳王应亭前辈的外号，大刀漂亮，他与刘书炎师爷、六合门卢少卿前辈三位，都是洛阳武协最早的副主席、朋友论交，三人互称老兄。卢少卿前辈与刘师爷关系应该更近一点，两人是郎舅之亲——刘书炎师爷的夫人姓卢，与卢少卿前辈是同宗堂兄妹。
刘书炎师爷教王大刀劈拳，是因为当时有一场武术活动（不知是何范围），主管部门要求参加的人都得会内家拳，这让王大刀抓瞎了，临急抱友脚——找到刘书炎师爷，因为王应亭前辈年龄已大，学太极经常记不住动作，刘师爷就教了他一个劈拳，上台连续打，应下急。
张师说“王应亭推手不会翻面”，指定步推手只能一边推，换边不会。
从当时的场景看，洛阳也开始追求内家之风了。逼得一生以大刀扬名的王应亭临老还得整点内家。
卢少卿前辈则无此项忧虑。卢少卿前辈的根本门户是六合门，这是陕西鹞子高三的徒孙王来朝当年糅合陕西红拳和苌乃周拳法的一种门户，拳法是红拳，内功是苌家，如今也算洛阳特色。但卢少卿前辈还曾随抗战时在洛阳开设拳社的胡敬章学过太极、剑法等技艺，所以自身会太极。
胡敬章是孙禄堂前辈的徒孙，当年传卢少卿的太极拳是小架，推测是孙氏太极。卢少卿前辈的后续弟子现在好像很少练其太极，比如爨遂堂老师是主练王西安太极的；其最出名弟子岳素芳老师则主推杨澄甫太极。
但是还好，最起码卢少卿前辈门人旺盛、后继有人，洛阳武协的领导里岳素芳、爨遂堂、苻建功、武秋月等都是六合门人。当年王应亭、卢少卿、刘书炎三位老先生在洛阳武术界有三老之名。如今，王应亭前辈的梅花拳，已经面临断根。
黄宗羲那句“外家易为人所乘”，似乎是句恶毒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