泵房：我人生的习题集

舒晴曼妙

泵房：我人生的习题集

工作后，我操作的第一种泵，叫油隔离泥浆泵，此种泵担负着整个车间，输送矿浆的重要任务，这就要求我们，要有极强的工作责任心。
这种由活塞缸工作的泵，包括吸入过程和排出过程，主要用汽轮机油作为隔离介质。椭圆体的隔离罐，正面有上下三个阀门，最低的阀门是矿浆，最上的阀门是汽轮机油，中间的阀门是油水混合物，必须油少水多。每个班次中，我们要按时检查，每台泵的四个隔离罐油水界面的情况，一旦有所异常，就要查找原因了。泵运转时，在车间远处听起来，有种平仄平仄的韵味。
在泵的平仄平仄声中，我按部就班地上下班，见缝插针地经历一些人情世故，被动地或主动地认识一些人间风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油水界面，不可以油多，也不可以太多的水，要有一定的交往范围数值，否则，友情会翻船，亲情会翻脸，感情会变脸。我的写作，也如油水界面，感情和文笔要兑入得恰如其分，不然，读起来油腻腻地让人生厌，或读起来虚与委蛇地让人厌弃。
在泵的平仄平仄声中，我重新提笔，又开始了书写，埋头苦练中，熬过了学徒期，熬过了熟练期。如果没有这段泵房工作的经历，或许我不再走文学这条路，个人的经历或许比现在好些。冥冥中，我进入了泵房的岗位，便注定我再次走写作之路。在泵房的所有经历，慢慢形成了我人生的阅历，和落笔书写的文风。
车间里别的设备，或者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或者发出嗡嗡嗡嗡的声音，或者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而这种泵则发出平仄平仄的声音，或许是对我的友情提示吧：做人不要随波逐流，不要人云亦云，要有自己的思考和主张；写东西，不要邯郸学步，不要固步自封，要有自己的视角、观点和认知，方可避免同质化雷同化。
在泵的平仄平仄声中，我渐渐意识到：如果与他人一样，一天到晚地扯闲话题，会把自己的人生精力全耗进去，定没有一点个人的进步。况且我没有什么段位去应对，只会沦为靶子。不如独辟蹊径，用业余时间读点书吧。经过了好多次下岗潮的我，学会了在夹缝中生存。
时间长了，我对工作有热情到平静，是因为我懂得了，我不是业务最娴熟的，也不是工作资格最老的，我的话我的尊严不是汽轮机油的价钱，都是些即将输送出去的矿浆；我对有些事有热情到平淡，是因为我明白了，没有八面玲珑心，就保持缄默，没有上下通的生产管道，就更要保持沉默。别人能熬下来的，你也能熬下来，别人能承受的，你也能承受。别人光鲜，那是别人有本事有本领，别人荣耀，那是别人会打点情商高。自己什么都不会，就甘心当个小沙弥吧。不要有什么创新的想法，安排你把活由圆干成方的，你就老老实实地把圆干成方的就是了，不要争辩，不要解释，更不要有想法。
在上下班的路上，我看四季，看花草，想心事。2007年的初夏，下中班的路上，我想了一个题目《五月插图》，回家来，就以此为题写了一篇本地的征文，以二等奖的名次到北京免费一游。我的网名，也是在下中班的路上，慢悠悠地走，慢悠悠地想出来的。我把点滴经历都沉积于心底，把心中的感受，学着用文字一点点表达出来。
在这个泵房工作十来年时，让我最高兴的是，我所认识的李老师，肯定了我写作的进步，这让我信心大增，默默地阅读和写作，成了我最大的精神支柱和依靠。曾有几年，我在平仄平仄声里，有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感觉自己一定会有一个骄傲的时刻，至于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不确定，就是有那种特殊的感觉。那种感觉像人生彩虹一样，引导着我失败了再写！失败了再写！失败了再写！
我在这个泵房共工作了十八年多，这十八多年里，我从一个积极乐观积极向上的人，变为一个沉默寡言者。如果不是阅读和书写帮忙，我可能会成为一个抑郁症患者。我的女同事里，有好些如我这般艰难生存着，她们说不出来道不出来，只能暗自唉声叹气，有的会和我说，“姐呀，俺又不能和你一样会写写，有些事写出来不就好受些了，唉！俺又不会写，拿起笔一个字也记不起来了。”真的，有些委屈和苦涩，我能很好地写出来，写出来了就是稀释掉多半了。
当我离开这处泵房时，我有了人生最好的一次写作成绩——一个全国征文三等奖的荣誉证书，以及十多本省市级的荣誉证书。在泵的平仄平仄的余音里，我熬过了最严峻的一次工作考验后，才进入了一段较为平和的时期；当我离开这处泵房时，我为自己还能活着而庆幸；当我从工作的第二个单位里走出来时，我为自己好好活着而高兴。
活好干人难处的泵房里，我有了隐忍坚韧，有了恒心有了持之以恒。自小，我就是个不会哭的孩子，所以命运不会给我牛奶喝，一直没有牛奶喝的我，骨子里活出了一股倔强，有事自己撑，有难自己熬。
活好干人难处的泵房里，我没有丢掉做人的底线，而是硬硬地练出了一手唯美的文字；活好干人难处的泵房里，是我重要的一个写作资源，有人世有人性，有红尘有江湖，这算不算是一种精神远游，灵魂的流浪呢？
在这个泵房工作期间，我先后读了四遍《红楼梦》，读了瓦雷里马拉美等众多外国诗人的诗集。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在这里终于弄明白了什么是意象，弄懂了的意象，如同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我写作的小路。我还读过一篇小文，说某外国作家，只能找到一份仓库保管员的工作，他每天面对一面墙壁，出于排遣苦闷，他就开始写小说，最终一举成名。我就暗想，我好歹还面对一处泵房呢，其中有红尘滚滚，其中有江湖深深，何不也学学这位外国作家的做法呢。
在这个泵房工作期间，来来去去的工作人员里，我只和马师傅谈得来聊得来，她和我一样，没什么依靠的，只能受气包一样，跌跌撞撞地活于其中。
那些年，我就这样——在泵房工作，在家里忙家务。两点一线，循环往复，年年月月，岁岁年年，能让我心生翅膀的，也就是阅读和写作了，因为写作，偶尔参加一个文学小活动，我也算是出去吸吸新鲜空气了。我现在还写不好小说，要是写好小说了，我定会以此泵房为主要场景，写写我们这些基层工人的真实生活。只可惜，我还驾驭不了小说的写作。
现在想来，油隔离泥浆泵房，就是我做人生习题的地方——对于人性善与恶的判断题，我只与对的题靠近；对于事情的是与否的简答题，我只写是的内容；对于工作的填空题，我填好本岗位的安全操作规程和技术操作规程；对于年度职工评选的论述题，我空白；对于人性的计算题，我只做简单的，难的，我想做也做不会。还有好多好多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题，我犯怵我犯愁，我头大我头疼，索性扔进矿浆里，由它去吧。
抱着这本习题集，走进新单位时，我平静地应对一切，不争不抢，不参言不多言，只想把八小时内的工作做好干好就行，别的不奢望不奢求。望也没有用，求也没有用。
其实，油隔离泥浆泵房是好的，那平仄平仄的声音，我仍能清晰记起；那几台油隔离泥浆泵，及后来所加的两台精粉泵，还有所有的车间画面，我仍清晰记得，偶尔出现在梦里的，常是我们几个，停不下泵来地焦急场景……